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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白眉仙庭燎雪鼓 黄犊客角挂珊鞭
诗曰:
寂寂绿窗虚,苑鸟消长昼。
壁剑发寒光,古鹤谁怜瘦。
缅兹字内人,皆昔衣冠胄。
一旦变沧桑,面目浑忘旧。
甘自兽其形,是必心先兽。
才士振颓波,洗却乾坤垢。
长啸亦开颜,莫把双眉皱。
归酒对残编,且尔歌眉寿。
遴毫谱虽传,野史言无谬。
珊瑚非玉函,聊置座隅右。
话说宋朝熙宁年间,山东青州府乐安县,有一人姓白名壤号冀光。唐白乐天十四代之孙,年过五旬,官拜监察御史,在朝治事。家居县城西街,夫人长孙氏,即无忌之后。止生一子,名引,字云汲,别号眉仙。芳龄十五,生得风流,不让王谢,才藻犹过曹甘。奈生性沉僻,不以功名介意,闲则寻花问句,对月拈题。当日就有几个诗友。一个姓方名侃号端如,一个姓袁名鸿号渐陆,都长眉仙一二岁,亦乐安县人。余不尽述。独二人以年少才华,更觉相得。
一日,眉仙告夫人曰:“家属市厣,尘嚣日逼。南城黄泥堡别墅,乃父亲休沐之处。家务既有母亲掌管,儿欲往堡墅中修习课业,借野色山光、江风墅月发文心以焕斗牛。宁不美哉?”夫人许诺。途命侍童婉儿收拾行囊。各色齐备复入室辞母。
夫人曰:“儿此去,用心举业,勿得浪荡,寒暑自保,饮食自节,一应薪水之费,我自着人送来。倘住彼几时,可回家一面,毋使我悬望闾门。”嘱毕,眉仙再拜受命,出门上了一辆车儿。夫人又差四个家人护送。婉儿亦驾车儿随后慢行,迤逦出城来。此时时是初冬天气,但见:
朔风飒飒,衰榆落数点黄钱。塞草凄凄,残笔飘一茎白发。嗳嗳排阵雁,杀气横空,戚戚望弓猿。哀声遍野驱肥马,胡尘飞渡玉门关。动悲笳,塞曲传闻金鼓噪,火焰端拟作畲好。鼷鼠潜踪,传狩惟将鹰犬多,兔狐载道。正所谓红叶初题日,青林早瘦时。
眉仙一路观景物,不觉喜动颜色。后面家人道:“相公,前面小小林子,即堡墅了。”眉仙抬头看时,果然竹木扶苏。溪山映匝,两扇斑竹门儿,半开半掩。一只纯黑小犬,且吠且叫,早有看庄老仆,知小主到来,同老娘出来迎接,遂挽住车辆,替眉仙揽辔。
眉仙步下车来,进门去。一条小街,都用鸡卵石砌的。两旁太湖石玲珑,宛若生成。中间一带小小草堂,都是明窗净几。傍有二厢,图书四壁。庭中有一块大白石,洁净如玉,四围可坐数人。傍有青石鼓墩四个,上刻云鹤盘旋之势。傍琢连环之式。若白公休沐之日,邀友开樽,则坐此石上。或三春花朝、中秋月夕,亦于此石上寄兴留情,故使巧工琢三字于其上,曰:“如意石”。堂后一带重楼,以便登临远眺。楼后一池,中栽菌萏,有金鱼数百尾。此时菌萏虽天,日色照耀,金鱼戏跃,光彩夺目。其他奇花异草、好鸟佳禽,不能尽述。
眉仙遍玩一番,遂卜所居堂侧二厢,原作书室,因白公在朝,封锁如故。遂下榻于采霞楼上。又命婉儿把楼下三间收拾为书室。措置毕,随打发从来四个家人回覆夫人去讫。又分付老仆,把园门常闭,不可使闲人混扰。自己闲时亦只葺理花木,吟咏诗词。单有平日这些朋友知眉仙居于外墅,都来相访,若袁渐陆、方端如,往来尤数。自此骚客诗人,接踵而至,把一个黄泥堡,竟为文墨之邦了。
且说白公在朝为御史。神宗方以王安石为相。欲行新法。百官都逢迎取合,独白公上一本。大意治国之要,以礼乐刑政为先。然在先王已明着版图,迨后世宜守循轨辙。虽师相责难于君,欲致唐虞之治,然尧舜原只无为,何必纷纷变革,眩斯世之耳目乎?这本一上,安石欲行贬逐,但新行政教,不可显斥言臣,遂付之不问。
白公见不准其疏,遂告老求去,且喜准其致仕,遂微服轻车,即日就道。不几日到家。眉仙于墅中知父亲归家,即回来候问,并询致仕之由。白公细述一番,又道:“当此之世莫想干策当途,纵博得一顶纱帽在头,反成骑虎之势。何则?盖固宠慕禄之辈,必胁肩谄笑,取媚苟容不已,必为之鹰犬、为之爪牙。虽得志于一时,实遗臭于万世。倘稍知进退廉耻,略自修饬,必致获戾,轻则贬逐,重则诛夷。宁不痛哉?圣人云:‘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’旨哉斯言也。”
眉仙听说受命,从此绝不以功名为念。越数日,拜辞白公与长孙夫人,复往堡野中去。此时隆冬天气,凛冽异常。一日冷极,眉仙坐于书室中,命婉儿燃兽炭于红炉,暖松醪于碧缶。正饮之间,只见彤云密布,淡霰轻飘,少顷花飞六出,铺满四郊。眉仙此时酒兴方浓,诗只复炽,送援笔成七言排律一首。
诗曰:
霭霭彤云天幕堙,六花妆点隔年春。
霜刀碎剪银河水,风碾匀飞玉屑尘。
江上寻梅难觅伴,樽前吟絮孰相亲。
徒怜一夜青山老,却笑千门白屋贫。
非夜平淮功已着,中宵诚哉兴龙新。
野桥驴背诗成画,金帐羊羔酒入唇。
闭户僵眠清誉远,钩簅快读苦心真。
万条杨柳藏金缕,四望靡芜藉青茵。
见雁尚怀持节使,笼鹅因忆写经人。
光浮橘树清无价,冷逼灵台迥有神。
才薄敢题冰桂句,囊空难买挂枝新。
送寒歌庆丰年瑞、端拟圆兵欲肇禋。
写毕,不觉划然长啸一声,复援笔欲有所书,只听得园门犬吠,命婉儿开门去看。乃是方端如、袁渐陆,各骑着驴,头戴毡笠,身披狐裘,慢至堂前下驴。眉仙笑迎道:“二兄好像孟浩然。”端如道:“孟浩然有两个?这也奇怪。”渐陆道:“若同昔日孟浩然,算这来竟是三个了。”各欢笑不已。施礼毕坐定,眉仙道:“适见玉龙战败,鳞甲乱飞,弟且以杯酒助兴,不意二兄到此,正好共一赏耳。”端如道:“弟闻尊严大人回府,尚未即见,又闻兄曾到家去,前日方来墅中。因此吾同袁兄踏雪来访,以慰离情。”
眉仙命移席于堂中,邀二人入座,以红炉置几侧,肴核纷罗,觥筹交错。回顾庭中,积雪高有尺余,那如意石上,积雪亦有尺余,丰隆突起,宛如一座玉山。四下有梅花数株,趁着寒威开得高莹傲色,馥郁清香。两旁石鼓墩上积雪已寒极冻结,流下玉液,如冰筋一般。眉仙道:“今日此叙,不为大举之乐不足以畅幽情。”婉儿方进烛,命携雪鼓墩置堂中,以酒杯盛油,浮以灯草燃着,从旁隙处纳进。那雪被火光照耀,四面明彻,犹如水晶一般。二友见之,都骇笑道:“白光真异人也。若此方不负赏雪之冤耳。”三人呼卢猜拳,开怀痛饮。至雪鼓中火炬将完,俱已大醉。
明日三人复骑驴往堡南看梅。只见一路冻雪,真万里琼瑶。前林有数百株梅花,清香扑鼻,和雪皎洁。林深处,又有数株红梅,灿灿如霞。忽见一老人,头戴黑布兜,身披鹤氅衣,腰下一片鹿皮,以藤条系着,足穿草履,骑一只黄斑犊,犊角上挂着一条珊瑚鞭子,在那里打瞪。眉仙不知是甚人,恐惊醒他,都拨转驴儿,立于红梅深处。二人道:“白兄诗才甚妙,久失请教。今对此景物,胡可不一咏乎?”
眉仙请题。端如道:“就以红梅为题。”眉仙又请韵。渐陆指黄犊道:“即以牛字为韵便了。”眉仙就随口吟道:
瘦画青林孤骛愁,残霞片片落枝头。
牧童睡起蒙眬眼,错认梅林欲放牛。
二友闻之,都鼓掌大笑道:“眉兄真仙才也。”那老人被笑声惊醒起来,抹眼伸腰作歌曰:
大块何茫然,沧桑任变迁。
道人醒短梦,寒尽不知年。
歌毕曰:“我正好睡,不知何人大笑,将老道惊醒?”回顾见三人风流潇洒,遂问道:“方才长啸者何人?”
眉仙下驴鞠躬答道:“适小生偶尔俚言,二友不觉失声大笑,将老丈惊醒,乞恕怒目。”老人道:“既是无意失声,也不计较,但君诗愿闻。”眉仙将前诗朗诵一遍。老人听了,忙下牛来,挽住眉仙道:“君诗理通玄,乃词家大器也。请问乡贯姓名。”眉仙道:“小生姓白名引,号眉仙。”
老人又指二人问姓氏。眉仙道:“一姓袁名鸿,号渐陆;一姓方名侃,号端如。与小生俱本县人。”老人道:“此二友者,后君赖以左右者也。”眉他就问老人姓名。老人道:“老道并无姓氏。”三人笑道:“宁有无姓氏之理?”老人道:“我记得在先朝,曾为谏官之职。自太宗雍熙年间,有西华山隐士陈入朝,赐以安车蒲辇,号希夷先生,复放还山。我那时就弃职,从希夷入山修养。奈生性爱雪,每值雪天,必出一游。先生遂赐黄犊与我为坐骑。从此不传姓名于世,只称黄犊客耳。昨因下雪,偶然出游至此,少憩于梅林之下,不意遇君三人。真吾夙缘之友也。”
章节不全 ,请尽快补齐。 尾行火星人 留三人听到此际,都拜倒在地,曰:“原来是仙师。弟子实获厥愆,望仙师恕之。但仙师必知过去未来,乞一指示,少豁愚蒙。”
老人扶起道:“我非仙也,有何指示。但遇我亦为有缘。白君既精诗,我以文词诰汝。当今眉山苏子有云:‘驾一叶之扁舟,挟飞仙以遨游。’又贾浪仙云: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’至若‘凤凰台上忆吹萧,羊子当年堕泪碑’……此数语者,虽云诗赋,实至言也。君宜终身佩服,后必有征。吾有一珊瑚鞭子,更以赠汝,日后自有用处。后会有期,吾将去矣。”眉仙拜受珊瑚鞭。
二友正欲拜求,只见老人就睡于牛背上,那牛飞奔而去,渐渐不见。 三人惊骇,逐出梅林,快快而归。二友各自回去。眉仙回到墅中,有白公差来家人,接眉仙到家去过年。眉仙遂同婉儿回去。
未知此去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赠金帛义释飞神 建碑亭爱留隐士
诗曰:
荷贯青钱富小溪,芊芊砌葽逼愁齐。
座因留客常虚左,帘为看山尽卷西。
款竹门深斜日扁,移花槛远倦莺啼。
白云窗外遗青眼,泼墨飞毫莫浪题。
且说白眉仙闻白公之召,命婉儿驾起车儿,同家人回去。到家时,已腊月下旬。有亲朋送年的,络绎不绝;自家也要答礼。碌碌数日,早是除夕。桃符换旧,乡滩扫垢,元旦之朝,移酒满樽,辛盘列座,爆竹喧天,萧鼓动地,亲戚朋友都来拜贺。新正又有那些进香妇女、掷果儿童,都妆束齐整,出来游玩。
新年才过,早已节届元宵。县前搭起一座鳌山,傍有琉璃灯、花鸟灯,共数百盏。县前东西二街都结彩悬球,张灯设乐。眉仙见如此闹热,禀知白公,家中亦搭起一座小鳌山,正所谓:
紫禁烟花一万重,鳌山宫阙隐晴空。
玉皇端拱彤云上,人物嬉游陆海中。
朗星转斗驾回龙,五侯池馆醉春风。
而今白发三千丈,愁对寒灯数点红。
右调《鹧鸪天》
当时白家搭起鳌山,西街更觉热闹。堂中结彩悬灯,照耀如同白日。眉仙复设宴邀友饮酒赏灯,浮白呼卢,鼓乐沸耳。谁知为赏灯一节,引起一群大盗来劫。正所谓:
青龙白虎同行,吉凶全然未保。
却说那大盗姓刘名创,苏州府长洲县人。生得身长八尺,腰阔三停、黑脸黄须,膂力绝伦,又有一件绝技,能飞身远纵,可高数丈,乘风能行。在先原是渔家出身,在霞泽中打鱼度日。一日捕鱼完了。泊舡于龟山脚下,挑鱼往村中去卖。卖了半日,才卖去一半,剩的挑回舡中,烹炮沽酒,自作夜消之乐。饮至半酣遂扣舷唱出山歌道:
一层有,(子没)一层(子个)无,(呀)才是鳗鲫(个)鳅鳝(了)搭鳣鱼,个样落色(了)无人(子个)要,(呀呵的那儿)拿来(个)自吃了唱山歌。
歌声未毕,只听得浪声拍动。刘钊抬头看时,只见有四五只双橹快船,船头上立有数人,飞奔而来。船上一人道:“此渔翁这时候还点灯未睡,反在那里看我们,不要走了消息,先把这渔翁来发落。”
言毕,那船飞抢拢来,一人手执利刃,跨过渔船来捉刘钊。刘钊着了急,推摊芦栅,将身竭力一纵,直纵到山上一棵古松树上伏着。众人见之都面面相觑。一人道:“此人既有此绝技,何不邀他入伙?”遂泊舟登山,到松树下抬头看,那树高有数寻,益觉惊服,遂相率环拜于地,曰:“吾辈肉眼,不识壮士,万望恕罪,乞壮士下来。吾等情愿拜为寨主。”
刘钊在树上听得,自思打鱼辛苦,不如且从他们去,落得快活,且此光景,下去必不害我。遂将身望下一跳,挺然直立于地。众人复罗拜,请他下船。刘剑遂到渔船中,收拾完备把空渔船弃了,竟到众人船中。各通问了姓名,是夜遂泊于深港中。明日复杀猪宰羊,拜刘钊为主,号为“黑飞神”。从此遂成大盗,专一打劫郡城乡宦、往来官员,随咯劫掠。那时适往乐安县来,因元宵佳节,遍地笙歌,弥天灯火,群盗亦混其中看灯。行至西街,见白家搭起鳌山,击鼓饮酒,又闻去冬白公在京回来,认做一桩好生意。
眉仙听得门前一片声响,白公忙唤家人。出来看时,只见只先一人黑脸胡须,手持利刃抢进厅来。众家人鸣锣喊叫,早有众邻,因赏灯未睡,都来救护。群盗见来的人多了,遂一哄而逃。独刘钊因进后厅出来不及,走至庭前,将身一纵意欲逃走。谁知屋上都有人,见一人飞起,棍棒乱挥,将刘钊打落庭中。庭中人见之掣衣扭发,乱喊道:“拿着一个在此!”推推挤挤,拥到厅上。
白公中堂坐下,喝问道:“汝妄行劫掠,天理难容,今日被获,有何理说?”刘钊道:“小人非盗,原在太湖中,打鱼为生。因众人见我有飞纵之术,逼我入伙。劫掠非吾本意。望老爷赦我一死,再不行此邪路矣。”白公想一想,道:“既是良民被逼至此,我且饶你。但此去不可重入盗伙,若再不改,必遭诛戮。”命取白金十两、布帛二匹以赠之。刘钊稽首叩讲道:“若小人此去,有可用力之处必报老爷万一。”哭泣捧金帛而去。
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请众邻,酬谢救护之意,对眉仙道:“我虽官居御史,因谏主不从,弃职回来,而盗贼疑我囊橐充肥,以致举家恐惧,邻舍惊惶,皆我之咎也。且既弃宜归隐,亦不宜居于都城众所瞩目之地,亦不好读书于外墅,所有薄产亦尽在彼,不如举家往居之,将旧宅分与众邻居住,以报救护之德。你意如何?”眉仙道:“自古说:‘世乱宜居郭,年荒莫住城’。儿子外墅,又两地悬心。今父亲既有此意,可与众邻说明,然后迁徙。”
白公遂对众邻详达其意。先命家人将器用什物陆续搬去,择了吉日同眉仙、长孙夫人及侍婢数人上了车儿。白公又谢别众邻,催车出城而去。
且说乐安知县姓鲍名龙,号利飞,汴京人,与白公是同年契友。这日因拜容回来,从西街经过,只见众人执香在手,扶老携幼,纷纷都出城去。鲍公问左右道:“这些人为甚执香奔走?”左右不知,遂停轿唤地方来问。地方道:“本县白御史老爷今日归隐于黄泥堡,把宅子分与众邻居住。众人感其德,故此都执香护送。”
鲍公听了,喝退地方,自思:“白公是我素交,今日乔迁,众人都送,我既便道,胡不一送?”途命打轿到黄泥堡来。谁知白公才到得墅中,护送的如林而至。白公遍慰劳一番,赐以酒食,各各散去。忽见街役来报道:“本县老爷到了。”白公闻言即出来迎接。
鲍公走下轿来,一路打恭至厅前叙礼。鲍公道:“弟闻老兄乔迁之喜,特来一送。”白公道:“治弟舍家而逃,何得云‘乔迁’?不意老父母大驾光临,蓬荜增辉矣。”各叙寒暄,婉儿献茶过,白公命备饭,自己与鲍公往园中闲步。少顷,席已完备,白公遂邀鲍公入坐。只见向南摆下一桌,是客位;厅侧一桌,是主位。鲍公道:“吾与兄俱夙交,何必拘此俗套?请合席,以便杯茗话旧。”白公遂命移席于营中,分宾主而坐。随来衙役俱于外厢款待。
席间,鲍公道:“当今盛世,人都耸袂于公卿间,老兄年齿尚未衰,事犹可为,胡不出而整饬朝纲、修明庶绩,俾功名显于当时,德泽及于后世,顾乃甘于自弃,将斯民知觉之任置而不问,毋乃已甚乎?”白公道:“不然。人之欲求富贵利达者,止欲纵共耳目之欲耳。治弟年逾知命,声色不沾,故隐于草莽之间,若得含哺鼓腹,咏歌舜日尧天,吾愿足矣。至斯民知觉之任,吾何敢当哉。”
鲍公连连点首道:“闻兄之言,如梦方醒。若弟辈,折腰五斗粟,俯首一顶冠,较兄何啻霄壤哉!容弟回署,申文上司为兄盖一碑亭于此官道之间,以见款留隐士之意。”白公再三恳辞。鲍公假意唯诺,致谢而别。
回到县中,即申文于抚按府厅之所。各官见旌表遗贤之事,都准施行。鲍公遂使人筑亭基于墅南,盖亭于其上,中立石碑。鲍公亲着其文云:
“于戏,人生一世,盛衰休戚,虽云异境,自达人而观之,均梦幻与泡影。夫得吾志也既非吾荣,则失吾志也又岂吾病,盖不以穷达而损益者,惟君子所性。至于人力其能致者,虽圣贤亦归之有命。吾怀白公,识高才挺,秉性惟劲,幼承家学,力追先正,蕴为德业,发为文章,莫不珠辉而玉莹。昔先生之未出也,识者因知其规模,可任以国家之政。及其立朝也,抗颜直谏,不惧披鳞,虽冠冕弃于沟渠,而声名溢于远近。及其义以为质,道以自殉,知无不言,言无不罄,不周而比,不诡而信。嗟易所谓蹇蹇,而娟嫉者,反以为悻悻,吹毛将求其瑕疾,中伤几成于俄顷。尚赖鸿泽之滂滞,遄归安于乡井。惟兹清幽,可游可泳,若将终焉,浩然无闻。我今莅此邦土,感生平之忠信,式立石刻以传名。”筑造不日成功,白公遂设大宴邀请鲍公,再三致谢。鲍公尽欢而散,各役工匠俱有赏犒。从此黄泥堡竟改名留隐村了。
且说黑飞神刘钊,自那夜白公赠以金帛,释放而逃,从此尽悔前非,依旧买只渔船,往五湖中打鱼去了。那些群盗被众人赶散,幸得放灯之夜,城门不闭,遂陆续出城。计点人数止少了黑飞神,明知被获,恐招出有祸,不敢留连,遂逃至南直地方。打听得苏州吴江金知县钦取回朝,为三司使,水路必经镇江,遂先到江边,劫得数只客船,伏于采石矶以待之。
未知可曾劫得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 会计才职失三司 威福权诛行百辈
诗曰:
一帘霞影烘丹灶,半亩花阴长绿苔。
莫打流影啼村里,恐惊驯虎卧林喂。
敢言多稼人多寿,日日酒家扶醉回。
却说吴江知县姓金名革,号用武,杭州府新城县人,登治平进士,初授县尹之职,莅任吴江。一到之后,就有这些管闲事的乡绅来拜望,探其动静,若贪鄙之徒,就打通关节,共事渔利。谁知金公一尘不染,正直刚方,他们反不悦起来。又有一件,吴江县分虽小,乡宦甚多,最难是比钱粮一节。何则?乡宦多,田大半归于乡宦,临比时节,动不动一个乡宦名帖,乞讨这一限,又有别人的田产,他得了银子,注在自己名下,亦讨限免比。历来知县不依他,必致坏官;依了他,钱粮又比不起。
金公明知其敝,遂立个一图只比一户的法。假如钱粮以十分为率,大户田多,该纳一百两,纳到九十两,才是九分;小户田少,该纳十两,纳到九两,便是九分。推至一两二两也如此算。若是这一图,都少九分,只把少九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。若是这一图都少一分,只把少一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。是此,也有一十二十两受打的,也有一钱二钱受打的。他纳银的法又妙。假如一都有十图,县堂上,正比一图,还许二图纳银。书吏上算图欠数。比到二图,还许三图纳银,书吏止算三图六数。至比到四图至十图,皆如此法。那欠钱粮的怕做末了,谁不忻忻乐输?
他比较的法又妙。别的官员三六九比较。他日日比较,一日止比一部。假如今日比一都,明日比二都。这一都只几图,每日只打得几个欠户,日已不忙,人看着。凭他乡宦,也不便把名帖讨限了。故此别的官每比钱粮,再征不完,只攀扯前后填数。金公不消几月,都征剂解府。
故此按台考察,置请优等,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干县官。回朝复命,奏与当国。时王荆公正因三司无人,欲得一会计之才,遂不待金公任满,钦取回朝为三司条例司,不许回家即日到京受职。金公素闻王安石之名。当时人有云:“安石不出,其如苍生何疑,必可与有为之辈。”遂星夜登舟,兼程而进。
行到镇江,因风水不利,暂泊采石矶。众客舡蜂拥停歇,将金公座船裹于中间。谁知那伙大盗,打听得金公到了,中夜乘舟,摇出矶来,把客舡铁锚抽起推开,拢上金公舡来。客船中人听得抽锚水响,开舱一望,见是群盗,疑劫已舟,发一声喊,众舡上人都起来,个个抽篙拔桨乱打过去,早打落一盗于江中。众盗见势头不好,夺舟而逃。众人又用小舟飞桨赶去,打倒摇橹之人于水中。群盗惊惶无措,束手就获。金公晓得,写一名帖连夜送于镇江府去。知府询其群盗,情理难容,只得招出。知府尽将枭首示众。可知黑飞神改行为善,故免此戮,正所谓:
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
金公过江起陆,一路望京而去。
再说朝中有一大奸,姓吕名惠卿,福建莆田人,生得弥天诈伪,无地贪饕。其献媚之状尤甚于捋须参政。由窦尚书少游汴京因贿赂王安石家,家人引见安石。安石见其有口辨,遂使掌书记。惠卿复与安石子雱结纳。那王雱为人慓悍阴刻,无所顾忌,性甚敏捷,未冠举进士。荆公甚爱之,所言无不从。惠卿知之,遂深相结契,撺掇荆公行新法。故安石误天下苍生之罪,二人应居其大半。
此时新设制置三司条例司,安石用金公为之。惠卿晓得,与王雱商方议道:“此官乃行新法之要职,今与外人为之,恐不可。”王雱道:“不妨,待我与父亲言之,将此官与老兄做便了。”惠卿道:“不可。今金革将到,若用我为之,他必恨我夺职矣。不如以韩绛为之。此人畏公守法,在吾掌握之中,必无异议。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。”王雱道:“老兄好高见。但老兄这样大才,亦不该掌簿书钱谷之事。我当与父言之,以君居近侍。”惠卿忙屈膝于地道:“若蒙小恩相如此,真犬马难报厚德。”
明日,果除为崇政殿说书,即今翰林讲官。又除韩绛为三司使,改金革为度支侍郎,即今户部。惠卿自拜过职,于神宗面前称扬荆公之美,又劝荆公道:“恩相欲服人心,必将朝廷政事尽行变易,为骇人耳目之举,方见吾辈作用。”荆公听之,遂设立新法:
立均输法;立保甲法;农田水利约束;行募役法;行市易法;置诸众提举官;行保马法;立手实法;太学生三舍法;立更戍法;更定科举;领方田均税法;行青苗法。此皆新法,议定颁行。
惠卿听此一席话道:“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,则青苗法不可行。”金公道:“三司与度支皆可,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。”吕惠卿道:“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,不然,恐怕首领不能保耳。”言毕,拂衣而去,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,诽谤朝政、讪毁天子,大不敬。请加以大辟。荆公道:“虽云谤毁,若以语言置大辟,恐人人自危矣。”竟不听惠卿之言。
当时朝中大小官员,见新法不便,纷纷谏诤,议论蜂起,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、系一世之民望,真所谓:
顶天立地奇男子,武纬文经伟丈夫。
那人姓程名颢,手伯淳,谥号明道先生,河南人,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。立朝才数日,见新法横行,不觉浩然之气勃发,遂诣中书省,来见安石。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,厉色而待。先生从容谓曰:“天下事,非一家私议,愿平气以待之。”安石惭愧无地,意其必谏,辞以圣上召议事,进后殿去。
明日早朝罢,安石回府。先生至其家,安石趋迎。叙礼毕,甫坐,只见王雱蓬首跣足,手持一妇人冠,后堂抢出,谩骂曰:“此辈嗷嗷论新法者,犹如痴犬吠日。今惟有先暂韩琦、富弼之首,若有再言者,视此。”荆公遽然呵斥曰:“尊客在堂,议朝廷大事,稚子无知,骤敢唐突,且速回避!不然,必当治罪。”
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,遂鞠躬致谢道:“小儿秉性卤莽,出言无状。望老先生莫罪。”先生道:“老相一子,尚治不下,而欲治天下,安可得乎?且谏新法者,众口一词,必有不可者,乞老相反已自思,无徒谓众犬嗷嗷也。”荆公道:“若果有不便,容当再议。先生道德之士,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。”
先生遂别,而新法颁行益急。先生见谏诤不从,遂乞罢。许之。而谏者如故。惠卿谓三雱道:“不行杀戮,众人不惧,新法恐不行。可先将数大臣放黜,以示禁止。众人无所倚赖,浮言自息矣。”遂罢故相韩琦,为河北安抚使之职,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,不止一人。
罢废的:翰林学士司马光、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、监察御史里行程颢、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、弘文院较书张载、判国子监范纯仁、御史中丞吕诲、参知政事赵拚、知开封府韩维、条例司讳详文字苏辙、参知政事冯京。
贬逐的:唐垧为潮州别驾、御史中丞杨绘知郑州、秦凤经略使李师中知舒州、监察御史里行刘挚监衡州盐仓、窜郑侠于英州、放秘书较理王安国。
致仕的:翰林学士范镇、知蔡州欧阳修。
一时正人君子罢废贬逐殆尽,廊庙一空。
进用的:陈升之为同平章事、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、鲁公亮为参知政事、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、韩绛为同平章事、鲜于侁为利州路转运使、王雱为崇政殿说书、吕惠卿为参知政事。
任用者皆王安石之党,余不细录。自此新法横行,生民涂炭。尚有于神宗面前言新法之不便,神宗以问韩绛、吕惠卿,二人对曰:“陛下数年以来,废寝忘食,成此美政,天下方被其赐,一旦听谗夫之言,欲行罢废,岂不情哉!”相与环注于帝前。于是新法依行如故。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,惠卿为护法善神。惠卿又与王雱议道:“如此贬逐人尚不畏,倘圣上一旦信之,岂非前功尽弃?但新行政令之时,不知何人首生异议,致众口嗷嗷。”
王雱遂将昔年尘垢奏疏审阅,得熙宁二年御史白壤之疏。惠卿道:“此老首建异议,今反安居故里。首恶不治,何以治后,无怪浮言之蜂起。”遂使提骑往山东青州来拿白公。
未知自公吉凶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[未完待续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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